【阴阳师】螟蛉
姑获鸟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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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男孩看到她蜷伏在桌脚,身旁的凳子朝门翻倒。青羽和血混合着,黏腻地涂了一地。
肩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暗红从衣袖爬蚀至后背,像是花,在明黄的布料上绽开。
那是阴阳师附有符印的箭留下的,它从她的肩穿过去,拖着血淋淋的翎羽。
“妈妈。”
“妈妈。”
男孩的手贴在她的脸颊上,女人的睫毛颤抖着,翕动的嘴唇发不出声音。她低声喘息,嘶嘶吸着气。
“妈妈,别死,妈妈,妈妈,妈妈……”
男孩拖着哭腔叫她,小手努力去撑开她的眼睛。那手像是什么动物的触角,柔软而凉。
“别死,妈妈——妈妈……”
眼泪顺着他的脸滑下来,打在她浮着一层白的嘴唇上。
“……好。”
她的回应像是吐出卡在胸腔里的一口气。
“不哭……”
“妈妈……不死……”
二.
他有最初的记忆。
人是记不住襁褓里的岁月的,孩子一边生长,一边遗忘。直到死前,一生走马灯翻至开头,在婴孩的幻象里沉入黑暗。
可他记得他仍是婴儿时。
也许因为他是她的孩子。
他记得她衣袖上淡淡的皂角味,被阳光晒得暖且芬芳的织物,像她的手一样温柔。她抱着他,轻轻摇晃着,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后来他见过很多女人,抱着她们的孩子,哼着一样的曲子。那样的眼神,那样的声音,也许是母亲的共性。
她的眼睛那么蓝,像是水畔的鸭跖草,被月光投下幽幽的亮色。凝视着怀中的襁褓,她的眼帘慢慢垂下,只剩一道柔软的弧线。
“我的孩子。”
她梦呓一样喃喃,低下头吻他的额发,嘴唇冷得像冰。
“我的好孩子。”
妈妈。
三.
他没有太多和同龄人交集的经验。
那是四岁,还是五岁时?他涉足了一个村庄。
村里粗野的男孩子们牵着细犬,拿着树枝和石块。他像是一只被围住的小兽,纤细,苍白,惊慌。
“鬼!鬼!”他们说,朝着他的脚下吐唾沫。
“我不是,我不是鬼。”他呢喃着缩起身子,瘦而小的脸上一双眼睛大得出奇。
他的眼也是蓝色,像她一样,荧荧有鬼火在瞳孔里晃动。
石块打在他身侧,激起一道尘土。
“妈妈!”
她几乎在他喊出这个词时就出现了,宽大的羽翅从身后拢住他的肩膀。
“飒?”
村童们牵的细犬哀叫着垂下尾巴,转身跟随主人朝着反方向狂奔。
也许他不是鬼。
但她是。
四.
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明白这一切的。
他的母亲有女人苍白的面孔,颈后束起的黑发,市女笠的虫垂在颊侧摇摇晃晃。她的手上,颈上,衣裳永远带着皂角味。
她也有铁色的羽毛,从手臂蔓延至手背,让她可以从屋顶跃下,滑翔到他面前。
人是不会有羽毛的,也不会有她一样蓝的眼睛。
他的眼睛也是蓝色。
所以,原来他也不是人吗。
“妈妈?”
“嗯?”灯下的妇人抿着线,桌上摊平半成的衣服。
“我是什么?”
她的手一抖,僵了一刻后慢慢把手指含进口中,嘬掉针刺出来的血。
“你是我的好孩子。”
五.
鸟妇牵着男童穿过林木,逢魔之时的暮光在二人肩上灼烧。他走得很慢,地面上虬乱的树根总会卡住他的木屐。
她停下了脚步,挺直后背。
“妈妈?”
“唉。”
她向着他转过脸,撩开的虫垂下是惯常的笑容。他看到她的手指蜷起来,压进掌心里。
“等一下妈妈好不好?”她解下别在腰间的伞,轻扭伞柄,将什么背于臂后,“躲在伞后。”
“妈妈没有回来之前,你想一首歌来唱,这样妈妈就知道你还在这里了。”
远处狩衣隐现,御灵的蓝光浮动在叶丛之间。女人垂下手中伞剑,夜风吹开她的面纱。
被剑光照亮的面孔有般若面般的艳丽与狰狞。
她等待着。
“さくら, さくら……”
“のやまも さとも……”
男孩闭着眼,靠在足以笼罩他的伞后。纤细的童音与剑光嘶叫交织,自林中上升。
六.
十五六岁的男孩,瘦得像是只水鸟。外衣挂在他身上,在风中摇晃。一双蓝眼里空空荡荡,浮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忧郁。
“妈。”
“唉。”
妇人的头发开始白了,从发根爬下去的白色,齐齐把她的长发分为两截。他伸手去摸那道分界线,她像触电一样闪开。
她不是在变老。
他隐约知道她的白发从何而来。她充染着皂角味的衣袖上,血腥越来越浓。从那年险些死于阴阳师箭下后,她就开始做什么。
做什么呢。
他不想问,不能问。
“妈妈……”
她是鬼,是个想要养活孩子的鬼。除了变强别无他法。
她在吃人。
他记得偶然看到她站在河流中,穿着出行时的衣服,血水蜿蜒如朱红色的蛇,随河流一路指向远处。鸟妇用皂角粉搓洗自己的羽毛,衣襟,粉红色的泡沫浮在河上,笼罩住她。
她抬起头,发现站在河岸上的男孩,瞳孔骤然缩得很小。
“妈,天晚了。”他用低且无力的声音说。
“回家吧。”
七.
人世间万事万物皆顺水而行,母子二人溯流而上。
所以万事万物皆与他们为敌。
八.
是他做错了什么吧,或者说,他存在本就是错误。
鬼是生不出孩子的,所以他从何而来呢。她是从什么地方得到了一个婴儿,又为何抚养他长大?
她为什么像母亲一样爱他,又为什么为他背负着一重重罪孽?
他不能问,他不能问。
他只觉得痛苦在他的骨骼里生长,卷须伸开,咯咯作响。
“是为了我吗,妈。”
别对我这么好,妈妈。
这债太沉重,我无以为报。
九.
她在一个夏夜对他讲完了全部的故事。女人温柔地梳理着少年的发丝,他从镜中看到她微闭着眼,仿佛困倦的样子。
她告诉他一个妖怪的执念。
生长着青色鸟羽的妖怪跪坐在窗前,看着床上产妇,血从被褥上洇开,像是椿花的花瓣。
渐渐凝结成黑。
蝼蚁一样的河畔之民性命抵不上医生一次出诊。
人们窸窸窣窣地叹气啜泣,像是虫爬过稻草。
男人把青紫的婴儿放在产妇身侧,那个女人安静下去,无神的眼盯着房梁,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中慢慢扩大。
难产,母子双亡。
妖怪从窗口翻进去,无声无息。
她抱起了那个婴儿。它褶皱的皮肤上覆盖着粘液和血。
“我的好孩子……”
她吻着婴儿冰凉的脸颊,有鬼火在它半睁的眼中晃动。
“妈妈在这,我的孩子……”
血腥的产室里,传来婴儿尖细如猫的啼哭。
……
“妈,我累了。”
十.
如果一切不发生,会不会好一些?
他是那个死去的婴儿,按照命数在泥土里腐朽。她还可以去做夜间飞行徘徊的鸟,没有血从她的袖上垂下。
所以,全都是他的错。
孩子从一生下来,就被迫背负上债。被爱得越深,背负得越多。那个几乎用性命去爱他的女人,给予了他寻常父母无法给予他的情感。
也让他承受着寻常人不曾背负的痛苦。
我们为了什么折磨彼此呢,妈妈。
希望彼此幸福的孩子和母亲,陷入劫中。
暮日要沉下去了啊。
要回家了……
“妈妈,我们回家吗……”
十一.
“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并不是你的错。”
“她为你做这些,只是因为她想为你做这些。”
“是你的存在,支撑她活下去。”
“母亲付出给孩子那么多,孩子的回报也从未缺失。”
【不,从没人跟我说过这些。】
【从没有。】
【我们只能离开彼此。】
十二.
我不知道故事的结局。
穿着白拍子的巫女从我身边走过去,她们手中的御币瑟瑟颤抖着。阴阳师向后笼着自己的袖子,在桌上纸落下一道悬针。
他的眼睛,蓝得像月下的花。
“后来呢,后来那个母亲去了哪里,那个孩子还在她身边吗。”
他笑着摇头,在砚台上捻平笔尖。
“后来,大约没有后来了。”
“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份爱让他们这么痛苦。”
“母亲只能远离孩子,孩子只能远离母亲。”
他闭上眼睛,把脸背向我。
十三.
妈妈,天晚了。
……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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