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卿

【飞光!飞光!敬你一杯酒。】


微博@疯兔子的爱丽丝

白雪

  王感到了自己的衰老。
    在此之前衰老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概念,就像死亡对年轻人来说只是一个概念。凡人终老,凡人终死,但那太遥远了。
    让王意识到他衰老的并非是疾病和衰弱,而是他血亲的死亡。他父亲的姊妹刚刚在半月前去世,当王走入那位老公主临终的房间时,当他攥住他姑母冰冷松弛的手时,他无法自制地凝视她从睡衣衣袖里露出的手臂。皱纹像是某种瘟疫的痕迹,密密匝匝割开她的肌肤,爬进她的衣里。王从来没有见过老人的身体,他从未意识到衰老竟是如此狰狞。他立刻松开了那只手,就像松开传染病人的手一样。
    王开始意识到衰老的存在,这种绝症存在在他骨髓里,即使他现在年富力强,英明神武,却终究还是要倒在这绝症的脚下。没有人能永远存活,凡人终老,凡人终死。
    不甘心的王召集懂得禁术的魔术师,但谁都没能给王一个长生不老的方法。直到森林中走出七位贤人,他们排着沉默的队列站在王的陛前。
    【我们贤明的王,我们无法令您永生。此之原因是因凡人生长便是吞食,少年吞食幼年时的肢体,青年吞食少年时的肢体,中年吞食青年,老年吞食中年。在您听我们说话时,您下一刻的肢体便吞食了上一刻的肢体。】
   【然而,我们贤明的王,如果您有一个孩子,那么您的血脉就在您的子嗣身上传承,他便有如年轻时的您,将您的生命传递下去。】
    王厌倦地摇头:“如果我有子嗣,他也只能传递我一半的生命,另一半将被我的妻子占用。我不愿要这样的孩子。”
    七位贤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我们贤明的王,我们可以给您带来您想要的孩子,当您第一眼看到这个孩子,您就感到您重生在了他的身上,这个孩子将完全是您的延续。】
    王从他的座位上站起来,目光灼灼:“这正是我想要的。”
    于是贤人们架起一口锅子,在里面加入甘汞,蛇,煤精和王的血液,锅子沸腾了几十个日夜,当火终于熄灭时,贤人们踏着彼此的肩膀从锅中捞出他们的作品。
    王从他们手中接过襁褓,被包裹着的婴儿像是白石英那样白,嘴唇像是倾倒在雪上的葡萄酒那样鲜红。她睁开眼睛,王就看到了熟悉的眼睛,那是他幼年时站在阴影里凝视宫闱肮脏的眼,像是小兽般澄澈而阴沉。
    “她是我。”
    从那天起,王宫中有了一位生母不明的公主,人们说她像是雪一样白。

   公主成长得很快,不是说身躯,而是说心。那些王从长久磨砺中学到的手腕与阴谋,公主就像是从空气中学来。
    当公主可以与王下棋时,她的眼睛已经不再像小兽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笼罩着热切和雄心,像是他刚刚登上王位,站在最高处眺望国土时的眼神。
    也许是因为她并不是母腹脱出的孩子,公主苍白而羸弱,肌肤几乎要透出骨骼。她畏光,不得不在衣裙外披着曳地的长袍,白日里她躲在塔楼,只有阳光不那么酷烈时才外出行走。
    “我的孩子,”王怜爱她孱弱的样子,她如同还未羽化就被人从茧中剥离的飞蛾,“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就允诺什么。”
    苍白的公主掀开兜帽,用她年轻的眼睛凝视王:“您曾经想要什么呢?”
    “我就是您,我想要您曾经想要的东西。”
    王曾经想要什么呢?他想了很久,似乎想不起来了。不过这不值得忧虑,困扰王的事情已经消失,现在有一个完全是他的子嗣出现,他将通过这个孩子继续存在下去。有时候王会对这种方式的逻辑感到不安,但不安也只是一瞬间。
    没有心结的王分出精力做了更多事,他士兵的马蹄踏过了更多小国,在一次征伐中始终没有妻子的王受了一箭,箭矢来自云端的爱神之子。那是小国里年轻的公主,也许并不比他苍白的女儿年长几岁。但王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柔弱的女人,她被教育,却没被教授权术,她被装扮,却并不懂得生存。她柔弱,学不会从柔弱中生长谄媚以使自己活下去,她美丽的就像一出悲剧,静静等着毁灭。
    王把她带回了国家,披着披风的公主从塔楼上看到了她。她前几天还是悲剧一样美丽的公主,现在却变成了这个国家悲剧一样美丽的王后。
    她全部的嫁妆只有一面镜子,她被征服的母国全属于王,她除了镜子已然没有别的财产。王后日复一日坐在镜子前,凝视忠诚的镜子里自己带来灾祸的容颜。
    一日王后在照镜子时分神一瞥,看见了花园中曳着长袍的女孩。暮日已经将要落下,在赤红的园圃中她就像是一个幽灵。王后询问仆人,仆人告诉她那是王的女儿,生母也许早就死去。王后绕着楼梯走下,一直走进那赤红的园圃。苍白的公主掀开兜帽,在目光中露出她煤精般的黑发,酒般的红唇。公主站在一棵樱桃树前,用她的嘴唇亲吻从树上摘下的樱桃,鲜艳汁水顺着她的嘴角流淌下来。
    王后站在那里,没有出声。
    她却把眼睛转向王后,恍惚中王后看到了熟悉的眼神,这个十几岁的少女面孔上镶嵌着她父亲的眼睛,有一位君主的仁慈和残忍。
   王后几乎回头跑开,公主却在她背后开口,用飘忽而温柔的嗓音。
    “母亲?”
    咬噬着樱桃的公主垂下眼睫,等待着她所呼唤的人给她一个拥抱。

   王愈发老了,衰老终于开始在他身上出现症状,身为老人的王吞食了壮年的王,他不太清楚是否会有一个更老的自己吞食现在的自己。
    他开始有些害怕。
    公主成长得越来越像他,她开始用他的口吻说话,用他的方式决策,每当看到公主,他就觉得是看到了年轻的自己。那才是真正的王,永远不会衰老,永远不会昏庸,而衰老的他就像是挂在蛛网上的干尸,只有形态而没有实质。也许这个年轻的自己会有一天注意到年老的自己,然后不动声色地吞食了他。
    王在恐惧中病倒了。
    王病着,像是卧病的主妇,无法控制橱柜里老鼠的跑动,弄臣带出去消息,大臣窃窃私语。他们看到年幼的公主和柔弱的王后,他们正酝酿着一个计划。
    他们将要任由衰老的王死去,然后毒杀年轻的公主,把那柔弱的异国皇后扶持成一个傀儡。她本就像是傀儡一样美丽,这是适合她的工作。
    皇后在这窃窃私语中颤抖,她逃出卧室找到藏在阴影中的公主,紧紧拥抱这个名义上的孩子。即使公主并不比她年幼几岁,但这个柔弱的女人似乎执意要保护她。
    “母亲,”公主用她白皙的手指攥着王后因为惊吓而冰冷的手,“你爱这个国家的王吗。”
    她摇头:“他毁灭了我的国家。”
    “那你像大臣们一样希望他死去?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我在这里,让他们杀死我,这样这个国家的血脉就此断绝。”
    王后仍旧摇头,抱紧了怀中的女孩:“神要他毁灭,他便毁灭了我的。我没有兄长,也没有手腕和心思去振兴我的国家,从前我攀附父母,如今我攀附他。如果他死去我将无以攀附。可是孩子,你这么年轻,你身上有这样古怪的病,甚至不能承受阳光的触摸。你比我更需要攀附,所以我到这里来了,让我这失去攀附的藤蔓给你这茑萝一点倚靠吧。”
    公主在她怀中微笑。

   大臣们终于还是找到了她,他们用颠茄浸泡苹果,强迫公主吃下。
   于是苍白的公主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她在王后怀中颤抖着,呢喃着停止了呼吸。柔弱的女人趴在她身躯上痛哭,紧紧攥着她失去体温的手指。七位贤人又一次来到了宫殿,他们抬着棺椁,声称要接走他们损坏的造物。于是公主被放置在棺椁里带走,那木盖合上的瞬间王后只看到女孩蜡像一样的脸颊。
    柔弱的女人被激怒了,被一个并非她所生的女孩的死而激怒,她在镜子前点上火焰,夜间镜子的反光投射向夜幕。在城中做奴隶和下贱职业的母国人看见了这个信号,他们赤裸着肩膀冲入密谋大臣们的家中,一些人被刀剑砍成碎块,另一些人杀到了阴谋家面前,用牙齿和手掏出他们的心脏。
    王已经病得很重,他几乎死去。王后蜷缩在大殿冰冷的地板上,藤蔓现在没有大树可以依靠,也没有茑萝来依靠她。她并不对屋里那个垂死的老人怀有情感,她只是想着那苍白的公主,她无助地在她怀中死去。
    王城在动乱中彻夜光明,无人发现宫殿的大门被打开,七贤人带着复生的公主回到王宫。颠茄怎会比水银和毒蛇更剧毒,被剧毒拼凑的女孩又怎需要一吻来拯救。苍白的公主推开她父亲的大门,王在床上奄奄一息。
    他看着公主走进,像是看着年轻的自己从一千只蜡烛中走来。公主宁静地在他身边坐下,伸手覆盖了王苍老浑浊的眼睛。
    王无声地死去了。

   动乱平息已经是天明,宫人们终于想起他们还有一个奄奄一息的王。王的卧室被打开,公主像是复生的神子般出现,她穿着王的外衣,戴着王的冠冕。蜷缩在地的王后仍旧不清醒,直到公主走到她身边。
    这一次,王后确信她看到了熟悉的眼神。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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