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卿

【飞光!飞光!敬你一杯酒。】


微博@疯兔子的爱丽丝

人鱼

  年轻的人鱼顺着海潮漂走,像落进溪流里的杂灌木叶子般。她的姊妹坐在礁石上看她,无动于衷,脸上充满她们惯常的笑容。蛇一样天真,婴儿一样恶毒。
   “你死去了吗。”在她漂过姊妹身边时,她们问她,并把手指伸进水里温柔地抚摸她披散的长发,“如果你死去了,我们就不眠不休地聚集在这里为你唱悼歌。”
   “我还没有死。”她有气无力地平躺在水面,两只白皙的手垂在水中起伏,“因为你们没有任何一个人接受我的爱,所以我奄奄一息。”
   “不要说傻话,你怎能爱我们,你不应该爱岸上的小伙子吗,或是海上扬起风帆的水手,他们古铜色的胸膛从亚麻衬衫下露出来。在日轮从海中升起时,他们的号子与我们的歌声应和。”
   她叹息着,不愿意摆动一下她珠光粼粼的鱼尾:“我只爱你们,姐姐,我只爱我的同类。我只爱你们唱的诗,只爱你们轻薄易碎的美丽。”
   “那你就去海岬边等待一个诗人,向他伸出你洁白的手把他拖进水里。他能给你你想要的爱情。”
   然而海岬上没有任何一个诗人比她的姊妹美丽,比她的姊妹唱出更好的诗,即使他们嗓子动听,内容也索然无味。于是年轻的人鱼叹息着顺海潮漂远了,一直到她看不见她美丽残忍的姐妹,也看不到陆地。

  她在海上漂了几天,几个月,或者是几年。路过的商船也许看到了她,把她当做一位落水少女的尸体,夕日正向着西方沉下去,她苍白的双腕和脸颊浮出赤红的水面,发丝像是在水中抖动的海草。画家坐在船尾描绘这可哀的场景,画作被他从画布揭下,留到目的地去换一餐的饭钱。
   而她无动于衷,对外界全然不知。似乎是活着,又似乎死了。她的身体没有上浮变成轻盈的泡沫,也没有下沉变成鱼群的饵食。她只是这样一直漂着,漂着,直到某一个时刻来临。激烈的水流从入海口混入海中,将她有力地推远,冲击力唤起了年轻人鱼的一点意识,她睁开眼睛。
   一个花环顺着汹涌的水流漂流而下,出于本性她下意识伸手想要抓住它。在这样的水流里轻微的阻挡对脆弱的花环来说都是毁灭性的,于是那个幸运地一路躲避了礁石漂流而下的花环就这么在她手里碎开。
   她看着残留在指缝间的兰草,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冲动如此之强烈,她突然调转身体向着那汹涌的波涛冲去。
   人鱼是凶猛的海兽,尽管她们长了半截少女的身躯,她们强韧有力,足以掀翻巨船。年轻的人鱼像是织布机上的梭子一样穿过洪流,跳过礁石,直到身边的水流逐渐平息。浑浊不清的河水阻挡了她的视线,她只能听到水面上有船划过,船工唱着意义不明的歌。
   她来到了一条陌生的江流,一个陌生的国家。
    夜色里年轻人鱼从河底浮起,仰视天空中的星辰。贫苦的浣女在河边漂着一捧纱,手指触及的却是人鱼纱一样轻薄柔软的鳍。她抓住在岸上的那个女孩,把她拉进水里亲吻她的嘴唇。那个年轻的,双手生满冻疮疤痕的少女很快失去了生息,从她怀里滑落沉进静静的江流。
   这里的人都有夜色一样的发,夜色一样的眼,长长衣袖让她想起她的姊妹们身上的鳍。但她还是得不到爱情,他们也没有比她故乡的人更好一点。
   直到那个少年的出现。
   她在江底睡眠,嗅到熟悉的气味。那是残留在她手中的兰草,此刻新的花环被投向水面。小人鱼惊醒了,她狂喜地游上去,把那花环拽入水中箍在怀里亲吻,天光透过浑浊的河水照出一个少年的面容。
   他衣着华丽,像是贵族,却没有带任何侍从,只是孤身一人站在水边。她在水中凝视他的脸,立刻确信他一定是她的同类,一定是被丢弃在岸上的,失去了鱼尾的同类。生活在人类中同化了他的外形,但不可同化他相似的美丽。年轻的人鱼在水中张开手,急切地希望他回到原来的形态拥抱她。
   少年也许看到她了,也许没有。也许把她当做水中美丽的神灵,不然他何以对她微笑?然而他离去了,把人鱼留在孤寂的江中。
   人鱼在悲哀里又沉入江底。
   后来少年驾着车经过,跟随着仆从与符节,她不安地从水面露出头,远远看着黄尘滚滚中的队伍。他不像那时那么年轻了,但仍旧美丽。人鱼在水中徘徊,唱起一首来自她家乡的歌。讲述那些神和人结合产生的英雄,讲述捆缚自己在船柱上的男人,曾有一个她的先辈如此爱慕那铁石心肠的男人,在他离开后绝望地向海中下沉。
   他听不懂她的话,但他一定明白这是她的召唤。不然他何以在返回时走在水边,用陌生的语言回应了她的歌。
   【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我不能听懂他的歌声,人鱼幸福而痛苦地想着,但她愿意一直在这里听下去。直到她的同类在应答声中想起他的本源,生出鱼尾跃入水中。
   江畔的人们发现了巡游的人鱼,他们在她出没的地方撒满了花朵。花朵顺着河水流下,祭典送给陌生的水神,而天真残忍的美丽海兽还在水底,苦苦爱着她岸上的同类。
   撒进水里的不再是花了,水被尘土和鲜血弄脏,马蹄踏过浅滩,尸体喂肥了江中的鱼虾。人鱼不得不一天到晚躲在更深处,她不愿栖息在上层充满尸臭的水中。人类的世界一定发生了战乱,她美丽的同类也不知去向。
   小人鱼在黑暗的江底睡梦,只有江上渔夫的歌声依旧。大醉伶仃的老人在竹排上唱歌,像是唱给浊世中洁白的大夫,也像是唱给江流下孤身的异国海妖。
 【浩浩沅湘,分流汩兮。脩路幽蔽,道远忽兮。】
 她被歌声唤醒,她的同类又回到了水边,甜蜜在人鱼的胸腔里鼓动,她浮出水面想要看看自己思恋的人。
 【曾唫恒悲兮,永慨叹兮世既莫吾知兮,人心不可谓兮。】
 他老了,一定是在人类中生活夺去了他永生的寿命,江风吹动着他的白发,黄沙将要迷去他浑浊的双眼。
 【怀质抱青,独无匹兮。伯乐既没,骥焉程兮。】
 可他身上还佩戴着兰花,就如他丢入水中的那样芬芳。人鱼仰头凝视他的面内容,那里面有她不明的悲怆。
 【民生禀命,各有所错兮。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
 他的歌声让她害怕,只有失去恋人行将死去的人鱼才会这样歌唱。是谁丢弃了你?她问,忘掉她,忘掉她,来我身边吧。
 【曾伤爰哀,永叹喟兮。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
 【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他走进了水中,人鱼立刻伸出手臂拥抱他。然而他异常沉重,束在他脚上的石块把他向着水底拖拽。他没有变成她的同类,他以一个人类的身躯下沉。人鱼徒劳地抓着他的手臂他的衣袖他的肩膀,直到他离她而去,沉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她仰起头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比失去了奥德修斯的塞壬更加绝望,她向着水底一直巡游,却无法找见她不肯变成人鱼的同类。
    人鱼的哭声在水中持续了一天,直到傍晚才逐渐消失。浪潮泛起白色的泡沫,把这个痛不欲生的灵魂向上托举。
    他的灵魂却安睡在江底,仿佛他的爱人正在此处。

【楚顷襄王二十一年,屈子自投汨罗。】
 【民有记,水神为之泣。】

  

——————————————
 一篇短短的原创,梗来自之前soom人鱼贴图下一位太太“那位诗人是屈原吗”的留言。
 大概是一条小人鱼的单恋故事。

评论(9)

热度(440)

  1. 共1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