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卿

【飞光!飞光!敬你一杯酒。】


微博@疯兔子的爱丽丝

【刀剑乱舞】隐世(小狐丸x女审神者)

约稿产物,架空妖怪paro
感谢金主 @明一Akiichi 允许发布

   柿原明一开始觉得有些不对。
   她握着插在苹果糖上的竹棍,抬起头环顾四周。很难说这种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起,周围仍旧是祭典涌动的人潮,赤红的灯在夜色里连成一片,如同河流般通向天际。笑声,恋人的私语声,叫卖声,熙熙攘攘混作一团,明明温暖,热烈,她却觉得冷,这寒意像是一条蛞蝓顺着她的脊骨爬上来,冰凉而黏稠。
  她打了个寒噤,低下头去,挂在竹签上的苹果糖随着这个轻微的震颤而抖了一下,顺着扎在它内部的竹棍滑落下去。
  呯,苹果在地面摔成几分,融化的糖稀顺着她手中的竹棍向下滴落。随着这声轻轻的碎裂,身边的现实好像也开始出现松动。她低下头凝视着被摔碎的果肉,感到一阵微妙的恍惚。
  明一想起来了,这种感觉好像是从傍晚开始的。
  从家到祭典的路,先是单车,然后是地铁,最后一段路要坐大巴。即使已经做好路途辗转折腾的准备,明一登上大巴时也已经疲惫不堪。手机信息栏还在跳动,闪烁着友人发来的消息。
  “明一酱没问题吗……最近神隐事件真的很多,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镇子逛祭典,稍微有点……”
  她把手机屏幕反扣在腿上,因为困倦而不太想回话。
  那之后她是睡了一小会,应该只是一小会,然后就随着车的一个颠簸被猛然晃醒。她下意识扶住脖子直起身来。窗外不知何时起雾,像是浸透了水的纸贴在车窗上,景物被模糊成色块,隔着浓重的白色变得不真切。
  明一对面坐了一个人。
  是个女人,高挑细长的个子。一柄白伞在她头顶撑开,伞斜靠在车窗和座椅的夹角上。她并不像下雨那样撑着伞,只是把撑开的伞放在那里,似乎是伞出了毛病,伞骨卡住收不上来。女人的脸隐藏在伞的阴影下,能模糊地看到五官,但又因为光线和视线不能聚焦而看不分明。
  她一定是刚刚才上车的。
  大巴驶入一条平稳的道路,远处雾气中浮动着隐约的红色,明一盯着流动变化的色块,半晌没有看出它的本形。
  红色正在变得清晰。
  “那么,果然是去祭典?”
  女人突然开口。
  是偏低而温和的声音,却莫名让人觉得有力,庄重,明一从窗外收回目光,试探性地看向女人。她不确定女人是不是在对她讲话,抑或仅仅是自言自语。
  “下定决心了,的确要去祭典?”她还是没有指明。
  “啊,您说我么?是的,我的确是要去祭典。”
  女人略略点一下头,发出类似于叹息的声音:“也许不算是坏事,应当有所安排。”她从夹角摘下伞,扶着身边的椅背站起来,巴士恰好在此时停住,明一听到门轴转动的声音。
  女人擎着那把伞走过明一身边,稍稍俯身穿过车门。雾气从门外涌入,湿润,浓重,冰冷,白伞很快与雾气融为一体,连带那女人的背影也看不清了,她变成了雾气里一团变化的色彩,姿态像是女人,像是男人,最后消失不见。
  车门关上之前,明一终于瞥到了窗外红色的事物,包裹着它的雾气被掀起一角,露出下面层层叠叠,连绵不断的鸟居。
  明一下车时天还没有黑,西向的天幕挣扎着一丝微弱的红色,已经被天幕上方压下的苍白和靛青埋没得几乎找不到痕迹。不远处祭典的灯还没亮,路灯也灭着,素布盖着摊子上的商品,把它们模糊成起起伏伏的立体几何图形,一枚狐狸面具从布下露出半截,用赤朱和墨描绘的眼睛向上盯着虚空。
  她划开手机锁屏打开手电,冷不防被人从身后撞了一下。赭黄的僧衣拂过她手肘,触感虚虚如一捧雾。
  明一下意识回过头去,
  那是个僧人,有些发福的身材,头上斗笠边缘极宽,挡住了他大半面孔。他雕像般伫立,双手合十对着明一微微欠身,不知道算作打招呼还是道歉。她踌躇一下,想开口说句对不起,僧人却先一步截断了她的话。
  他哝哝着,声音很低,每个字的发音却拖得很长,像是一根丝线,在晚风里飘游。
  【哀哉之事,迷途不知身处何处。】
  【恰如蠹木之虫投于火,栖水游鱼困于笼。】
  【眼目所见事,皆如水月镜花, 诸多假有,应为幻梦。】
  唱完最后一句偈子,僧人在胸前合十,第二次对她拜下去后抬手,明一顺着他指向的方向转过身,祭典的第一个灯笼在此时亮起。灯光随着系住灯笼的线向前蔓延,一瞬整条街道都笼罩在灯火之中。
  再回头时僧人已经不见,西向的绀色吞没了光线,绀色又正被更加浓重的黑暗吞没。
  现在想起来,就是在那一刻,细微的寒意找上了她。

 
  明一俯身把苹果碎块用竹签插起来,环顾四周想找个地方扔掉它再买一支新的。她一定是低血糖了,不然为什么会在这样温和的夏日夜晚上浑身发冷?
  四周灯光影影绰绰,身着浴衣的游人和带着面具的孩子跑来跑去,一切都让人觉得没有实感。明一举着苹果糖的残骸从人群中挤过去,尽力不让混合着泥土的糖稀蹭到谁身上。就这么没头没脑挤了几分钟,她始终没有找到可以丢弃手里苹果糖的地方。
  前面的人群里蓦然闪出一个身形。
  像是有谁在浮世绘上贴了一张广告画,或是俳句错用了流行词汇。一个穿着西装制服的巡查正站在路灯下,和来来往往的游人隔出了点距离。
  “打扰了先生!请问您知道垃圾桶在哪里吗。”
  巡查抬起头,露出一张不给人留下什么明显印象的脸,因为路灯灯光而略显苍白:“啊,您好,小姐。垃圾桶在另一个出口处。”
  “另一个?”
  “是的,另一个,离这里不算太远,我带您过去吧?”
  “……好,有劳了。”
  巡查开了两下手里的手电,照亮祭典摊位后的小路,示意她跟着他。那里基本没什么人,只剩下每隔十来米一盏的路灯,勉强照亮地面。
  明一觉得自己快要被冻透了。
  这已经不是错觉或者低血糖可以带来的程度了,寒冷凝结成细小的针从她的皮肤里扎进去,一直到骨骼。她下意识蜷起手臂抱住肩膀,加快步伐跟上走在前面的巡查。
  “那个,打扰一下,另一个出口应该也是有车站的吧?”
  “……”巡查没有回应,手电光在他手里闪闪烁烁。
  “真奇怪,明明是夏天,却这么冷。我想我可能得提前回家……”
  穿着警察制服的男人站住了,他深深垂着头,几乎把下巴埋进衣领里,路灯光线只够照亮他半边脊背,以及从外套里翻出来的白领子。他的四肢开始微微颤栗,发出难以描述的咯咯声。
  “……巡查先生?”
  明一试着去拍他的肩膀。
  她的袖子被钩住了,有什么穿过袖口的纤维,紧紧挂住它。那一动不动的巡查以一个怪异的角度伸出左手,按住明一放在他肩膀上的手。
  不,那只左手已经不能被称为手了,它弯曲,光滑,末端生长着带绒毛的倒勾,近乎于巨型昆虫黑色的前肢。伴随着越来越大的咯咯声,男人缓缓扭过头,原本是嘴唇的地方被一对蠕动开合着的口器取代。
  有那么两秒钟,柿原明一确信自己失去意识了。
  当反应过来时,她发觉自己正在以此生最快的速度向着反方向奔跑,两条腿不受大脑控制,近乎机械地摆动着。身后的咯咯声还没有消失,路灯将追逐的影子拖长,一直投到她身侧。巡查的身躯已经失去了人的轮廓,他四脚着地,关节弯曲,手肘和膝盖帖在地上,像是一只巨型爬虫般向她追过来,吊在他脖子上的领带松了半圈,下缘的影子在扭曲的肢体间晃悠。
  它爬得不快,但她怎么也甩不脱。明明记忆里这条小路离祭典不过几百米,但前面一直是昏暗的路灯和看不清楚的地面。
  这不对劲。
  “救命!”
  谁都好,现在不论谁都好,拜托了,来一个人吧。
  胸腔几乎要炸开,惊恐和奔跑带来的缺氧感摇撼着肋骨,她觉得喉咙发紧,肺里面有一团火,每一次呼吸都在变得艰难。
  不行了……已经跑不动……
  在身后勾爪几乎挨到她头皮的瞬间,柿原明一脱力向前倒下去。接触到的并非地面,而是某种类似毛皮的东西。
  细腻,柔软,温暖。
  有什么用湿润的吻部触了一下她的额头。

 
  有人在她的四周摇铃铛。
  好烦啊,明一想,好烦啊,请稍等一下拜托了我再睡五分钟就好,不会迟到的……
  铃声在变得清晰,伴随着金属碰撞声的还有小动物呼气的热度。小小的爪子踩在她散开的头发上,铃声也随那些小动物的跑动而变得跳跃不定。
  诶,不对……诶?!
  柿原明一骤然睁开眼睛,手肘撑地坐直,被她突然动作惊吓到的小狐狸们衔着铃铛蹦蹦跳跳四散而逃,没入周遭灌木中。她抬起右手托住额头,感觉大脑仍旧不是很清楚。昏倒之前的记忆搅作一团,朦朦胧胧,一旦努力想要回忆清晰,某些狰狞的事物就浮现出棱角。
  她在祭典上跟着一位巡查去出口,然后巡查就变成了……变成了……?
  光线的改变适时打断了她的苦思,明一放下拖着额头的手,抬起头。那笼罩了她的影子来源于两步远处蹲踞着的庞大白兽。
  日光在它皮毛上流动,泛起织锦般的光泽,它微微垂下头,用鲜红的眼凝视面前半坐着的人类女孩。太近了,这个距离下没有任何闪避余地,如果对方心怀恶意,那么现在她应该已经被按在地上撕开喉咙。
  但当然没有,那只近似于狐的白兽只是凝视着她,用一种古怪的,近乎于人的宽慰眼神。它垂下覆盖着细小绒毛的吻部,像所有犬科动物那样轻轻嗅着她的头发。
  灵性的眼神莫名安定了她的心神,柿原明一怔忪半晌,试探着抬起手来。
  它的毛皮摸上去就像看上去一样蓬松柔滑,带着日光镀上的暖意。白狐顺着她抚摸的动作弯曲前膝趴伏下来,方便她不太费力地摸到自己的耳朵。
  “狐狸……”她的手滑落下来,白狐抬起爪子,让她的手落到自己的右爪上。
  “小狐希望您没有受到太大惊吓。”
  兽的形态褪去,雪白的皮毛幻形为人类肌肤,有着柔软皮毛和肉垫的爪子指骨延长,成为男性修长有力的手。他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一缕白发从肩头赭黄的衣料上垂下,腰间斜挂着一柄太刀。
  “……诶?!”
  他的眼瞳仍旧鲜红,然而脸颊已经不再是兽的形状。发丝顺着颊侧轮廓收束,至末端微微勾起,勒出男人近乎于神的面孔。他微笑着,用与刚刚无异的眼神凝视明一。
  “要站起来吗?”
  “……”大脑难以处理刚刚眼睛接收到的一切,几乎趋于停摆,她怔怔地看着面前人,下意识地点头。那只托着她手指的手收紧,他前倾身握住她的手肘,慢慢把她扶起来。与之前一直萦绕在明一身边的寒冷感不同,他的手温暖而有力,带着久用武器或劳作留下的轻微粗糙。
  “并不是非常怕了,是这样吗?”
  明一深吸一口气,收回手点点头。
  “真是太好了。那么,有什么要问小狐的吗?”
  女孩介于酒色和深棕的眼闪烁着,露出努力想要理清头绪的苦恼神色:“那个……抱歉,小狐?”
  “小狐丸,是此地之神的神使。小仅表谦逊,并非是体型小,也并非是僭越冒称神使。”
  “此地?”
  “此地是稻荷神社。”
  雾气在不远处徘徊,树木枝叶和鸟居的色彩若隐若现,神社穿过云雾几乎与太阳相接,在日光下露出的一鳞半爪皆笼罩着赤与金的光泽。明一抬头仰视那恢弘而神异的建筑物,有什么在她脑内闪过。
  在大巴车上看到的,连绵不断的鸟居……
  “可是,祭典离伏见稻荷大社并不……”她喃喃着,自己咬断了后半句话。这里不是伏见稻荷大社,也不是其他任何两个大社之一,虽然千本鸟居连绵不绝,隐约有相似之处,但即使是伏见稻荷也没有如此光辉绚丽,高耸入云的神宫。
  “这里并非人世。表里世界之间,有存在于人世之表的稻荷神社,就有存在于妖怪栖居之里的稻荷神社。这里正是后者。”
  “妖怪……等等,我想起来了,车上那个女人,那个僧人,还有最后的巡查,都是……?”
  小狐丸头上翘起的发丝抖动着,细看才能发现那是一对保留下来的狐耳。他露出大型犬科动物般的困惑表情,略微歪了一下头:“小狐并不知道,只是听到你的呼声,看到了追逐你的妖怪,所以出现。”
  明一放弃了继续问下去,这个问题对她的世界观冲击太大,一时难以消化。
  “是小狐丸先生救了我,谢谢,非常感谢。”把思绪从纷乱里拉回来,她才想起按道理面前的正是救命恩人。虽然对方到底是什么东西还有待确认,但感谢无论如何也不应该缺失,“那个,小狐丸先生?我能回家吗?”
  他白发上那对毛茸茸的兽耳又一次抖了一下。
  “是的,本来应该立刻送你回家,但神社出现了意外。稻荷神大人现在并不在神社,如果我也贸然离开,可能会招致危险的后果。所以,请在这里稍作停留,神无月之前稻荷神大人就会回来。”
  “现在离十月还有将近两个月,我失踪了这么久的话,父母也好,朋友也好,肯定会急坏……”
  他的耳朵也跟着耷拉下来:“非常抱歉。”
  “并不是,这不是小狐丸先生的错。毋宁说如果没有小狐丸先生,我现在大概连活着站在这里都做不到了。”对方失落的样子真的很像是一只白毛狗狗,明一费了很大力气才克制自己不伸手去摸摸他的发顶。
  沉默持续了一小会。
  “那么,只能希望神大人赶快回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
  “是这样的。”
  “啊,对了,我的名字是明一,柿……”
  “嘘,不可以!”
  小狐丸虚虚蜷起右手挡在她脸前,同时侧过脸去:“小狐忘记了刚刚你说的话,请安心。”
  “不要对任何妖怪说出自己的全名,不然可能会被烙上印记,困在这个世界中,永远都无法返回。这一点务必切记,非常重要。”他垂下手,补充解释。
  “居然这样!但是小狐丸先生不是神使吗。”
  “即使是神使,也是近似妖怪的东西。”
  他垂下耳朵,不再说话了。

  夜里的风声让人心里不安稳。
  窗外一直传来风的呼啸,它撩动林木,发出骤雨般的响动。屋檐下悬挂的十二铃被搅得碰撞起来,和风声木叶摩擦声搅合在一起,听不分明。
  但每当明一打开部屋的窗户,风就消失了。窗外仍旧是雾气蒙蒙的神社,有细小的紫色花朵从窗外回廊的边缘生长出来,绽开五瓣轻薄湿润的花瓣。
  风声是从远处传来的。
  她开门时有一对白衣红袴的小手拿神乐铃跑过来,她们被檀纸包起来的黑发在背后跳动。明一看不到她们的脸,白色的狐狸面具覆盖了女孩们大部分面孔。
  她们跑到明一面前几步的距离站定,垂着手恭顺地等一个指令。
  “不,没有事情,我只是想出去走走。”
  女孩们脸对脸发出一阵轻微的嘁嘁喳喳。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她们像是小动物一样凑过来,攀抓着明一的袖子,发出模糊的呜呜声。白色狐狸面具向后伸展和包裹着黑发的檀纸相连,再和身上的白衣相连,女孩们纤细的肢体消失,变成小犬般的狐狸。它们蹦蹦跳跳地蹭着她的手心,试图让她俯下身抱一抱自己。明一不得不坐下来,让它们可以不那么费力地跳到自己怀里。
  一直到窗外日色开始昏黄,两只互相扑腾着和她玩闹的狐狸才抖抖毛跳回地板。它们互相触碰鼻子,发出小女孩一样的笑声,并肩踮着碎步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明一起身拍掉身上沾着的毛,低头间其中一个女孩又跑了回来。她恭敬地对明一深鞠躬,在她脚边放下一张折好的纸笺。
  【这里,非常寂寞】
  【我们,和小狐丸大人,都一样,寂寞】
  【谢谢您,陪我们玩】
  窗外的风声又起来了。
  明一真正走出屋子已经是逢魔时分,雾气退至树木后,整个庭院都笼罩在某种神异的赤色之中,青石砖块被暮日灼红,桔梗花瓣上的光彩流转不定。她俯下身信手摘下一朵,走至御手洗洗手时自然而然地松开手,那朵紫色的花离开她的手指,浮在水面。
  自从发现御手洗中落入的花草不会枯朽,她就把这当做了记录天数的方式。水中的桔梗花从一开始的三三两两到现在已经覆盖了小半水面,如果不细数,很难确切说出到底有多少朵。
  也许已经快要一个月了吧。
  庭中枫树开始显现出秋至的预兆,叶缘泛起红色。枫叶下交叠的阴影晃动着,看好久才能辨认出那下面有什么。巨大的白狐蹲踞在树下,在明一把目光投过来的瞬间起身,很自然地绕着那棵枫树转了一圈,狐狸的身躯走入树后,白发的男人从另一端走出。
  “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没有,小狐丸先生。屋里很闷,所以出来走走。”她想了一下,“您有听到风声吗。”
  小狐丸向着一侧转了一下耳朵:“风声?”
  “我在屋子里的时候屋外一直传来风声,声音很大,但开窗时什么也没有。”
  他微弱地叹息,岔开了话题:“这里很安全,小狐会保护这里,也会保护你的。”
  “那个,小狐丸先生?”
  “什么?”
  “叫我的名字也没关系哦?”
  “小狐已经忘掉了,”他立刻正色,“完全忘掉了。”
  “那并不是全名,所以叫出来应该也没有问题?已经和小狐丸先生认识这么久,也许已经到了可以称呼名字的时候。”
  “……”
  “……?”
  他伸手抓了一下头发,或者说看起来是抓了一下头发,那对雀跃地抖着的耳朵被他的手紧紧压住:“明一这么说的话,小狐会得意忘形起来。”
  “诶?”
  “那么请称呼小狐为小狐吧,或者别的什么也可以,明一。”
  她看着面前眼中光雀跃不已的小狐丸,一瞬间居然想要伸手摸摸他的头。
  唔,小狐丸,毛绒绒的小狐丸,球球……

 
  “要不要去山上?明一?”
  被一整晚越发狂躁的风声搅得不安稳,早上打开房门庭中倒是仍旧一切如常,看不出任何暴风经过的征兆。枫叶比前几天红得更深,有几片坠落至御手洗中,掩盖了在中间浮动的桔梗花。
  小狐丸伸出手,在出神的明一眼前晃了一下。
  “山上?”
  “嗯,因为一直在神社中,除了小狐和巫女们没有别的事物,会很寂寞吧。鸟居在神社前的山上,在小狐无事的时候,会自己去那里。”
  神社后的远山呈现出温润的深赤色,其中交杂着黄叶与长青木的色彩斑点,在迎光的山面上色彩就变得炽烈起来,浓厚的金赤浅青几乎要向下流泻。她抬头看着掩盖鸟居的群山,笑着点点头。
  “那么就拜托啦。”
  “山路崎岖,请乘小狐上山。”他换回白狐的形态,曲前爪趴下。
  “诶等等,不用这样,我自己一个人可以走,不用背着我的。”
  “不会有事,小狐可以负重,不会把明一摔下来。”
  “不是的,”她伸手揉揉白狐毛茸茸的前额,“是因为我自己可以做到。乖啦球球。”
  “球球……?”
  啊,说出来了。
  “啊,我是说,因为毛绒绒的,mofumofu……所以就……球球。”
  白狐眨眨眼,收起耳朵把爪子收回毛里,蜷成了一个毛球:“那么……小狐球在这里。”
  “噗!”
  山路并没有小狐丸描述得那么崎岖,被零散落叶掩盖的山道下仍可辨认出石阶的痕迹。夏日湿滑的苔藓已经干涸,覆盖着枯草和落叶的石板踏上去有种松脆的触感。空气里秋意不很重,四周林木却已染上了绮丽的颜色。千本鸟居就在目光可及处,层层木叶中露出它们整齐的上缘。
  “风铃?”
  走近时明一意识到,每个鸟居下都对称地挂着一对风铃,与自己部屋廊下所悬挂的风铃制式相仿。
  “嗯,是的。”人形态的小狐丸抬起手,拍了一下悬挂在鸟居上的风铃,它兀自摇晃着,并不发出声音。
  “我经常在夜里听到它们被风吹响。”
  “……在夜里那个时候,请不要出来。”他蜷起手指,向一边侧过头去。
  “为什么?”
  “因为……”
  她沿着鸟居组成的回廊缓缓前进,手指触及鸟居,触感光滑而冰凉。
   “神境的铃响动的时候……”
  风在这时起了,曾经萦绕在祭典上的冰凉又一次回到她身上,风带来不祥的寒意,用它细碎的边缘割着她的皮肤。
  “是神境受到威胁时。”
  有一枚铃被风吹响了。
  它的声音那么轻,像是吹响了一枚足银硬币发出的嗡鸣,几乎转瞬就消失在风中。明一抬起头,注视那枚发出响声的铃,与此同时小狐丸也望向她。
  空气凝固了几秒钟。
  “请来小狐身边!”
  他跃起,落地时已化为狐,鸟居所有的风铃在这一瞬间同时震动起来,发出尖锐的鸣声,狂乱的风在铃铛间流窜嘶鸣,杂乱的声音仿佛是无数鸦鸟盘旋嘶叫。小狐丸叼住明一的领子把她抛上后背,调头冲出鸟居向着神社狂奔。
  “发生了什么?”
  激烈的风撕扯着她的头发,明一不得不把整个身子压在皮毛厚实的狐背上才不至于被掀翻。冷,好冷,只有现在拥抱着的狐狸是唯一的热源,暴露在风中的皮肤几乎要冻裂。
“小狐会保护明一,请闭上眼睛。”
  似乎剧烈颠簸了一下,现在小狐丸不仅仅是在跑了,他在跳跃,扑杀,喉咙里发出被激怒的低吼,怪异的嘶叫和骨头被压碎的声音在四周炸开,喷溅而出的血液粘上皮毛,顺着她的手流下去。
  “不要睁开眼睛……”
  “小狐,小狐一定会……”
  她攀抓着的毛皮消失了,托住明一的从背脊变成了有力的手臂。小狐丸用指腹小心地擦着她的脸颊,她感到他手上微微粗糙的刀茧。
  她睁开眼睛,白发的神使正跪坐在他面前,他的眼睛是鲜红的,他赭黄的外衣也已经变成了暗红,血液顺着他的右手臂向下滑落,一直到他手中太刀的末端。纵使鲜血淋漓,小狐丸也并不狰狞,就是像是被风卷起的红叶,鲜艳,炽烈,神性。
  她慌乱地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肩膀,脖颈,想要确定他有没有受伤,小狐丸摇头,直了直身,挡住她的视野。此刻明一才发觉他身后的庭院石灯翻倒,花草狼藉,涂满了暗色的血液,近似于节肢的扭曲肢体零零散散,从小狐丸没有挡住的那部分背景中露出。
  “明一记得……小狐说过,神社出了意外这件事。”他的声音有些低哑。
  “神大人不在神社的日子里,妖怪们开始蠢蠢欲动,试图冲击这里……这里是妖怪之境与人间的交界,他们想通过这里进入人间。”
  “袭击明一的妖怪,正是漏网之鱼……现在看来,他们还没有放弃。”
  他站起身转向庭院,暴虐的风正将黑云卷动着,覆盖了山上的鸟居,铃鸣声失去夲态,成为金属质的嘶叫。
  “小狐会保护明一,一定会保护明一。现在和巫女们一起到神社里去吧,小狐绝对会守住门不让它们进来。”
  “可是,可是怎么能把你一个人……”
  他伸手盖住了她的眼睛。
  “小狐非常开心,你愿意告诉小狐你的名字。”
  “在千年之间找到了爱着的,想要守护的人,是小狐最开心的事。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再见啊。”
  他似乎笑了一下。
  这是明一被跑出来的巫女狐狸们拖回神社前,对小狐丸最后的印象。

  ……

 
  京都冬十二月,雪。
  被白雪覆盖的伏见稻荷,如同图画,赤色鸟居与雪的对比太过鲜明,以至于给人增加了不真实感。空气中溶解着雪的清甜气息,脚下的雪蓬松而柔软。
  柿原明一花了一段时间走上山坡,在赤红的鸟居间徘徊。她刚刚去过一趟神社,像是普通游人一样洗手,参拜,求签。原本上次的失踪事件过后,父母已经不允许她再独自远游,但她最后还是用自己的道理说服了父母。
  “因为是在伏见稻荷神社的鸟居里找到了我,所以大概是稻荷神保佑吧,至少让我独自去感谢神明大人。”
  关于那场为期一月的失踪,明一对外说自己失去了记忆。事实上那确实像是一场梦境,白发红眼的狐狸神使,高入云间的神宫,一身鲜血的仓促道别……
  后来,后来发生什么了呢?
  她只记得在黑暗的部屋里,蜷缩在她身边的巫女狐狸们发出微弱的呢喃,远处的暴风渐渐休止,像是击磬般的一声终结了风铃的尖叫。身边的狐狸抬起头来,她听到小女孩们的声音。
  “神大人回来了……”
  她应该是没有看到稻荷神,在仍旧狼藉的院子里站着从前在车上遇到的白伞女人。也许是因为日光太过炽烈,也许是惊恐消解了她的视力,明一看不清楚对方的样子。
  “这份缘分招致了试炼。”她说。
  “球……小狐在哪里?”明一茫然四顾,焦虑替代了恐惧,她强迫自己忽视地上散落的妖怪断肢。
  “他需要休息,然而,小女孩,终有再会时。”
  女人擦了一下明一的眼睛,某种恍惚和困倦笼罩了她,从角落里钻出戴斗笠的胖僧人,对明一合十礼拜一次,引她走向神社门前的鸟居。
  【如今已离神境,恍惚己身,不知梦哉幻哉。咄,快醒!】
  她醒来时正坐在伏见稻荷神社门前,夜色已经笼罩了神社与鸟居。明一站起身回望身后的鸟居,几步外伫立着一个地藏石像,一枚破草斗笠在石像圆圆的脑袋上摇摇晃晃。
  不知梦哉幻哉。
  明一清理了一下积雪,在她当初醒来的地方坐下,展开刚刚在稻荷神社求的签,几乎是一瞬间签从她手中被刮走,晴朗的天空中翻舞着纸上赤色的大吉。
  有谁拍了明一的肩膀一下。
  是个导游,因为雪初停还打着伞,他白色的工作制服在日光下泛着光。
  “您好,您需要帮助吗。”
  “不,谢谢您,我只是在这里坐一会,等一个人。”
  “是和家人走散了吗。”
  “不,是来赴约,虽然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导游似乎露出一点笑容,明一注意到他打着的伞正如新雪般洁白。
  “缘分应验了,小女孩。”
  伞收起的瞬间那位穿着制服的导游消失了,赤红鸟居伫立的雪野里显示出梅花脚印,就像是有一只巨大的狐狸正跑向这里,躲在鸟居后。
  明一觉得自己站立不稳,她扶着身边的地面站起来,踉跄地跑向鸟居,新雪映得人眼前发白,红色在视野里跳动,她膝盖发软向前摔下去,摔进一个久违的怀抱。
  “躲在鸟居后的小狐露出尾巴了吗?”
  她听到小狐丸带着笑的声音。白色的长发垂落,和明一肩头上的雪交融,他单膝跪下来,紧紧拥住怀里的女孩。
  “球球!”

  “我回到你身边了。”

    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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