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卿

【飞光!飞光!敬你一杯酒。】


微博@疯兔子的爱丽丝

【阴阳师】祈子(妖琴师x阴阳师)

【阴阳世家祈神鬼为子。】
【父亲说,我的同辈里,只有我完全是人。】

  橘一直隔着墙叫我。
  她攀在墙头上,露出十根白生生的手指。我知道她能翻过来,但她不敢,她怕撞上我父亲。
  “出云,小出云呀——”
  我坐在树下临帖,写符咒,对墙外的声音充耳不闻,她喊了两声见我不应声就开始捣乱:“出云,名寄川出云,出云姬君——”
  我手一抖险些泼了半张纸的墨,索性把写坏了的纸包起来,洗笔作罢。她还在墙外聒噪,似乎不把我闹到应声不罢休:“阴阳博士名寄川大人——”
  “给我下来,你名号这喊的是我父亲。”
  一听到我应声她立刻翻过墙飞下来,石榴色的袴映着日光如红花坠地。我退了两步提防她撞在我身上,冷不防还是被她扑了个满怀。
  “小出云真狠心,看我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也不接我一下。”
  “去去去,你不是狐狸么,摔不死你。”
  她趴在我肩头咯咯咯地笑,低下头像小动物一样蹭我的头发:“小出云也信我是狐狸吗?”
  我推推她示意她站直,回过身去收拾树下尚未收拾完的笔墨:“我不在意这事。”橘咕噜着在我练字临帖的石桌对面找个地方坐下,盯着我的脸看:“不说在不在意,只说信不信。”
  她新修了姬发,但因为四处跑跳玩闹已经变得很不规整。发丝乌黑着,在日光下泛起丝缎般的光,诱人上去摸一摸。摸一位姬君的头发是大僭越,她却不在意,毋宁说不仅不在意,反而喜欢。每每我闲下来她就要我给她梳头,像动物享受人的抚摸。
  “我信不信,我不知道……你要是狐狸,你就告诉我好不好。”
  她哼了一声:“我要是狐狸我自己也不知道呀,妖鬼入人腹,脱胎与人同。”
  我不应声,又开始慢慢收拾手里的纸笔。

  祈子是阴阳世家间人尽皆知的秘密。
  市井间有富不过三代的俗语,阴阳世家有五世凋零的恶咒。其实也并不是什么真的恶咒,说是一种规律更合适。咒术高强,风华绝代的家主们开启了一个家族,子孙继其衣钵,传承地位和姓氏。但没有世世代代的子嗣都健康有为的道理,总会出那么一个两个力量低微,身体孱弱的孩子。如果他有兄弟姊妹还好说,没有兄弟这一支就难免走向末路。于是为了保全家族的荣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家主会祈求神鬼托身于人,诞生为这个家族的孩子。出生的孩子全无记忆,但比一般人有更多灵性。托身前的神鬼或妖物越强大,托身后的孩子就越强健聪颖。
  今上迁都以来,阴阳世家林立,倾轧越发激烈,表面上不动声色,私下里暗流汹涌。在这种环境下祈子已经不是一个迫不得已的选择。为了家族的未来,那些被求祈来的孩子呱呱坠地。
  父亲恨极了这种事。
  我五岁那年被他撞见偷跑出去和橘一行人一起玩手鞠,回来后被罚跪了半天。年龄小,那天的情景我已经忘了大半,只记得堂内燃着微苦的香,我跪着吓得手脚冰冷,抬头看不见父亲的表情。绣着家纹的旗挂在堂中,它下端的尖角向下垂着,像是要一直压到我额上去。
  “我错了,父亲。”
  “错在哪。”
  “我……我……”
  我不应该和橘去玩手鞠。
  橘生得好看,有一对如月的凤眼,笑时那对眼就眯起来,露出些狡黠。他们都说橘是祈来的孩子,在她降生前夜一只赤毛双尾的狐狸一直在她家门前徘徊,发出女人一样咯咯的笑声。这话橘的家族一点也不认,问橘也是摇摇头说谁知道呢。
  这成了个没有说破的事实。
  父亲不许我与橘玩,也不允许我与那些据说是祈来的孩子交往。童年的大部分时间我就被关在家里或寮里,坐在树荫下仰头看那一方不大的天。
  我想出去,我太寂寞了。
  那天我没有认错,我说着说着话就哭了起来,哭得浑身颤抖。我想起橘甩来甩去的黑发,想起那些穿着彩衣顺着街道欢呼跑走的同伴。我也想跑起来,我也想和他们一起吃饴糖,委屈从那小小的胸腔里爆发出来,我哭得喘不上气,把早上吃进去的东西吐了一地。
  父亲没说话,他从堂上下来,绕着我吐的东西走出去,关了门。
  我一个人在黑暗里哭了很久,直到昏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自己屋里,吐脏的衣服也被侍人换了新的,我趿着鞋子下床推门,万幸屋门没有锁,我小小的活动范围没有继续减小。我推门小心地探出头去,生怕再撞见父亲要拿我问责。
  屋外没有人,簌簌的叶响里有隐约琴音。
  我循着琴音到树下,斑驳的叶影里是一袭白。白发的男人跪坐在地,膝上横放一张古琴。
  琴声停了,他抬眼看我我才意识到他不是人类。那一双眼是清浅冷淡的珀色,鬼角从他额上微露出几分。
  “坐下,不要扰我弹琴。”
  那声音和琴声一样,清越而冷。
  我不知道怎么就坐下了,不知怎么就开始听他弹琴,那一双白袖上雀翎纹翻飞如生,琴声从袖下苍白的指尖流出。
  “听懂了?”一曲终了,他睨着我。
  我摇头说不懂,他冷哼一声。
  “虫子。”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先生了。
  父亲是恨祈子生下的不人不鬼的孩子,不是恨妖鬼,不然他也不会叫先生来与我作伴。先生是琴师,亦是琴灵,我却不管那么多,习惯性地叫他先生。
  “我是你父亲的式神,”他一支一支地戴拨琴的银指甲,“你不该如此称我。”
  “我……我不惯叫名字,我叫我的好朋友橘作阿橘,我……难道叫先生阿琴么?”
  他被我气得笑了出来。

  橘在我这里消磨了半日时光,蹭了我两盘子糕点,吃得满嘴酥皮。我在一旁替她拍打身上的点心屑,哭笑不得:“叫你吃成胖子,以后再也爬不过来墙。”
  “我才不怕,”她拿糕点填我的嘴,“你要不要和我出去玩呀,待在这里太无聊了。”
  我苦笑了一声,“出去玩?父亲见了怕是打断我的腿。”
  “伯父待你太严了,不要说我父母,旁人父母也不这样呀……”
  我在心里叹气。
  “你的同辈里,恐怕只有你是人子,女儿。”父亲曾抚摸着我的额头这么说,他的手冰冷,按在我额头上的动作很硬,他不擅长表达情感。
  “也只有你我,才是真正的父子相待。”
  那些沉眠在人身中的妖怪仍有力量,在人身悲痛愤恨非常时也许就会苏醒,所以那些被祈来的孩子都被娇纵着,供奉着,以免发生意外。他们是被家族祈求来,供奉着的希望。可我是人啊,我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我父母不为任何地生下我,不是他们求我来的。
  所以我不恨父亲对我严厉,我只是寂寞,寂寞多了我甚至希望自己也是祈来的孩子,能变成有翅膀的妖怪,一直飞到青云上去。大风天里我就穿着长长的衣服牵着风筝跑,风筝在高空飞,我的袖子也被风吹起来,那感觉就像我下一刻就要起飞,随着风筝飞到看不见的地方。
  “父亲有苦心,为人子女,听父亲的话也是对的。”
  橘不说话了,她捧起我的脸,用那对盈盈的凤眼看着我:“出云啊,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过得高兴吗。”
  “不知道,但应该不痛苦吧。”
  “若是不高兴,你后悔来这世上吗。”
  她看我的眼神极认真,我一时认不出她是那个窜墙上树的橘,我躲开她的眼睛:“你怎么突然这么问,好吓人啊。”
  “因为出云过得好辛苦,真的好辛苦。”
  “辛苦不辛苦的,也还好,又不是我选的。”
  “如果能选呢,”她压低声音,“如果出云……也是被祈来的孩子,那么不快乐了就可以逃走,变成鱼,变成鸟,变成神仙,变成鬼,变回自己原来的样子。就是因为出云不是,所以伯父才对出云不好。”
  “如果是他们求你来的,出云会来吗。出云来了,又会走吗?”
  “啊呀你这狐狸橘!”我玩笑地抬手拍了她额头一巴掌,“净问些怪话,我怎么能知道啦。父亲对我很好,不要瞎想。”
  她哼哼唧唧地缩回去继续吃糕饼,吃了没两块突然站起来:“哎呀,有人来了,别是你父亲呀,我跑了跑了,有空找你玩!”
  她狸猫一样窜上树,从墙上跳下去,我看着那石榴红的袴在我眼前一晃,骤然消失。
  “她跑什么。”
  来的是先生。
  他抱着琴,指甲摘了几个,站在我身边淡淡看着橘的背影。我摇摇头,拿起糕饼碟:“被先生吓跑了,先生吃不吃糕饼?”
  “不吃,放下。”
  他在橘刚刚坐的位置上坐下,放下怀里的琴,平日里先生都在院内,偶尔出去做些委派,也是登时就回来。我想找他总能找到,心烦了我就缠着他要他给我弹琴。
  “先生今天弹什么?”
  “弹什么,你这虫子听得懂么。”
  “听不懂。”
  “听不懂为何还问。”
  于是我不做声了,坐在原地等他弹琴,先生戴着指甲的手覆盖在琴上不动,睨着我。
  “先生为什么不弹?”
  “在等你。”
  “等我?”
  “等你说弹什么。”
  他仍旧绷着脸,露出一副不耐烦来,我却想笑,忍了半晌没忍住噗地一声别过头去。
  “聒噪,乱笑。”
  “因为先生可爱。”我咳了两声终于压下去笑,“我说弹什么先生就弹什么?”
  “聒噪,快说。”
  “那我想听……飞起来的曲子。”
  他抬眼看我,手停滞一刻;“飞起来的曲子?”
  我立刻摇手:“乱说的乱说的,刚刚走了神,一不小心就开始胡言乱语了。”人世琴师弹琴有谱,先生弹琴视物而成,但他是琴,不是鸟,袖上有羽纹无羽,问他飞起来是什么感觉,他也答不出吧。
  “你这虫子怎么想到这个?”
  我默默然一会,突然岔开话题:“先生,做妖鬼是什么感觉?”
  “烦躁。”他说,“特别是有虫不通音韵偏日日要听琴。”
  我又没憋住险些笑出来:“那先生你就不给我弹嘛。”
   “聒噪。”
   他没话答的时候就喜欢搬出这个词。
   “虫子,我问你,做人是什么感觉?”没想到先生跟着我的话问下去,我一时语塞。
  “别人我并不清楚,但我啊……我很寂寞。”
  日色炎炎,木漏日光,我却觉得没来由的冷,记忆里久远的黑暗和苦涩的檀香似乎又缠上来,慢慢地覆盖我的肌肤。在没有光的堂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哭,没有人管我。
  额头上传来轻微的一触。
  我抬头时先生已经收手,仿佛刚刚抚摸我额顶的不是我,他浅珀色的眼垂着,蓄满我看不懂的光。
“先生,你说我有可能变成妖怪吗。”
  他哼了一声,低头调弦:“那就是顶笨拙的妖怪,石壁成精,一窍不通。”
  “我想变成鸟。”我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变成一只巨鸟,这样我就能一直飞,飞到很高的地方去。”
  “不要变鸟,”先生摇头,“不通音律的鸟,可怕,可怕。”
  “先生你取笑我!你不教我音律,只是给我弹琴,我就算是聪明绝顶也不可能无师自通嘛。”
  “聒噪,听琴。”
    那天先生弹了很长的曲子,也许是日色熏和,到后来我莫名其妙地睡去。梦里琴音化作一只鸟的歌声,那只鸟振翅掀起风暴,掀翻了整个京都的屋顶。日色昏黄,我看着这巨大的鸟儿朝着太阳飞去。

  橘往我这跑了四五趟,还是被我父亲发现了。
他不能拿橘怎么样,只能请她出去。我还是老样子,罚跪,关禁闭。我已经不是五岁小儿,他罚我跪我就跪,罚我禁闭我就禁闭。反正院子就只有那么大地方,禁闭也不过是把我活动的地方再缩小。
  我窝在屋里一直睡到月上柳梢,睁眼时屋里一片漆黑,月色在窗边割出一角银白。我扶着床沿慢慢坐起来,揉眼半晌才发现那白色不仅是月光。
  先生坐在那里。默然不动,如同一尊银像,琴被放在手边,月光下褪了本色。
  “先生……你怎么也来了?”
  “窗没锁,琴能进来,我能进来。”
  “你进来干嘛,陪我关禁闭吗。”我穿上鞋才想起来自己现在一定是一头鸟窝,赶紧伸手整理头发。
  “算是,你在何处,我就只能在何处。”
  我没话了,跑到门边推门,这次门锁着,我不用想跑出去。
  “也不知道要关到什么时候,”我叹气,“这可好,真变成鸟了,笼中鸟。”
  “不要提鸟。”
  先生拉过琴,小指扫过琴弦,有淙淙乐音溢出。琴灵的语言是音乐,不是话语,他不耐烦说话,我听不懂琴,陪着我这么多年,先生也该烦心。
  琴声缓而悠长,大多数都是刮指,我听了一会,一直到琴声弱下去。
  “先生有心事。”
  “哼。”他说,“你这虫子倒听明白了?”
  “听不明白,我看出来的。”我摇摇头,“先生有什么心事?”
  先生不说话,白袖覆盖在琴上像是一层霜,银色的雀尾纹在袖上闪烁,银辉熠熠。他向一边侧过头去,阴影挡住半边面孔。
   “先生不说话,我就要瞎猜先生喜欢我了啊。”我开了个玩笑,他却一甩手霍然站了起来。剩下的半边面孔也晦暗不明。
   “先生,我开玩笑的!”
   “哼。”
   他抱琴到窗边,看着是不打算跟我这只烦人的虫子饶舌了,我也就只能坐回床上:“对不起啊……我不知道怎么救惹先生生气了。”
  “……”
  “我气你听得懂。”他丢下这句话,身形消失。

  我做的梦愈发清晰了。
  一开始是街上的孩子们,我跟着他们跑跳,游戏。橘跑得很块,孩子们说她的关节是反着长的,就像猫狗一样,所以跑得快。有人能看得很远,他们说他长了细长的瞳孔,所以看得远。然后他们看着我,好像要从我身上找出什么来。
  “不要找啦,不要找啦,”我笑着说,“我是人啊。”
  而当我低下头时,我看到自己拉长了的双臂,它们就像竹子一样纤细,轻盈。
  “我……我……”
  我突然醒过来,不是自己醒的,是有人在摇我。先生手上没戴手甲,十指攥进我的胳膊里。
  “醒醒,虫子。”
  “啊,先生……怎么了……”
  他皱着眉用那对浅珀的眼睛看我,眼中有隐约的冷光:“跟我走,虫子。”
  “去哪里?”
  “路上说。”
  “可门锁着?”
  他执琴一道惊弦,声离琴如刀,直直戳入门板把它断成两截。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拉起我冲出门去。攥着我的手有隐隐汗水。
  他在慌张,为什么?
  我意识到夜色不对,那并不是记忆中深青近绀的天幕,它像是被放在火上烧灼的铁块,下端泛起隐约红色。
  “先生,怎么了?”
  我不过是被关了三天禁闭,到底出了什么事?
  寮里一片漆黑,父亲不在,先生拉着我一直到寮门口,默不作声地向我指着远处。父亲的寮在高处,远方夜幕被火舌撕开。我第一反应是京都失火,随即意识到并非如此。那是灯啊,首尾相连如同赤炎巨蛇般的灯,从朱雀门一直蜿蜒布满京都。
  “宫中传来的旨意,阴阳世家借鬼作子,今已晓知,人世不容。”
  我想挣脱他的手:“橘!我得去找橘!”
  “虫……傻子。”
  我的肩膀被抓住,先生白发被远处灯光镀上隐约的红色,他咬牙看着我,那脸上的神情陌生至极。记忆里先生脸上的神情总是淡的,笑也是一瞬间,怒也是一瞬间。我有那么一刻茫然,想开口问他却背过脸去。
  “我们必须出京都。”
  “什么都不要问我,你只做一件事,好好想想你自己是谁。一定要想起来。”
  道路黑而狭,灯光就在离我不远的大道上跳动,他一手抱琴一手紧紧攥着我的手腕,似乎怕我挣脱。
  “先生,我不明白。橘她怎么办,她……”
  “她是人,你不是。”
  “那里有人——”
  高呼声从身后响起,先生甩指一道惊弦劈向我身后,幽幽蓝光撕开浓重的夜色。我的大脑还没从刚刚的惊骇中恢复,他已经拽着我向前跑去。
  “虫子,听我说,我们从罗城门走。如果遇到……唔!”
  我一惊,抬头正对上先生的眼睛。一道箭光从他右胸传出,那身如银如雪的羽织一瞬炸开血色。那就像是次第盛开的花,一圈一圈侵染了他半身。
  “走,虫子……我死不了……”
  “你自己……向着罗城门……”
  “先生,你还没告诉我真相,想都不要想我扔下你。”
 
   我原本就跑不出罗城门。
  灯火的队伍从两边压来,我只能带着先生向无人处跑。如同被围猎的兽,我们渐渐无路可走。他们围猎的终点是父亲的寮,我拿了火折子拽着先生向着寮内举行宴会的顶层。
  先生还有意识,但形体已经不那么明晰,我拽着他只觉得自己像是拽着一捧羽毛。
  “先生,支撑住。”
  他在我肩上叹气:“你记起你是谁了么。”
  “……记不起。”
  “你想明白我为何在你身边了么。”
  “……想不明白。”
  他再一次叹息了:“……对不起,虫……出云。”
  这好像是先生第一次叫我名字。
  到顶层之后无路可走,我们已经失去了全部的退路,也许退路一开始就不存在,倾巢的阴阳师围捕一个琴灵,一个女孩。
  “你信祈子的事么。”我张开防守的言灵,先生抱琴靠在柱上。
  “我不知道,也许是信。”
  “不全是真的。”他压低声音,“……你为什么没有母亲?”
  我愣了一瞬,父亲曾经说过母亲与他和离,去了奈良,从那之后音信全无,再也没有回来过。
  “祈妖鬼作子,妖鬼弑母……你母亲死了,死在你出生时。”
  “他人……咳……说祈子不过是诋毁,或是虚张声势……这京都只有一人祈子,是你父……”
   是我父亲。
  我好像是……好像是曾经有过一个哥哥,好像那个哥哥死得非常非常早……我听别人说过,但不敢拿来问父亲。父亲不爱我问旧事,不爱我问我母亲。我想也许他也不喜欢我问我哥哥。
  “名寄川的长子……夭折,血脉将衰,他牺牲了自己夫人和她腹中胎儿……”
  “可是……可是琴先生?妖琴?你怎么知道?”
  先生的血已经染红了他的羽织,他惨然地笑着,看着我的脸:“我是他的式神。我的作用……也不过是看着你……”
  他们上来了,将这露台映照得鲜红。没有那一次晚宴如此热闹,没有哪一次晚宴如此明亮。我看到京中列家熟悉的身影,他们的狩衣在光下熠熠闪烁,像是花一样。
  我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花,如果春天京都外开满了花朵,会不会就是这幅样子?
  我明白了,我才是不是人类的那一个。父亲把我关在家里不是因为他怕我接触外面不人不鬼的东西,他是怕我被人发现不人不鬼。他那样对我也不是因为我是他的孩子,父亲就该那样对孩子,而是因为我不是吗?
  原来我才不是吗?
  可我一直以为我是啊?我一直那么乖巧,我一直以为我是啊?
  父亲也站在人群中,我看到他的衣服了,我看到我们的家纹,可我看不见他的脸,他在火光之后,他晦暗不明。
  “父亲!”
  “你还敢出言,妖物。”有人在呵斥我,“你蛊惑名寄川家主,杀害夫人,假托人身,还不束手就擒。”
  “不是啊,不是啊……?!爸爸,爸爸?”
  你说过我是你的女儿,是同辈里唯一的人。如果我不是,为什么不让我走,为什么把我关在院子里,你不把我当做女儿的吗?
  为什么不回答我啊,爸爸?你默认了他的话吗?
  为什么关着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慢慢想起橘的那句话,她笑着,像是一只小狐狸:“如果是他们求你来的,出云会来吗。出云来了,又会走吗?”
  我……会走的呀。
  可我想不起来我是谁了,我只记得我姓名寄川,名寄川出云,父亲很严厉,可是他一定是为了我好。院子很寂寞,只有先生陪着我。橘会来看我,我很喜欢外面。
  破魔的箭对准了我,我向后退着,一直推到先生身边。
  “先生为什么要救我?先生不是来监视我的么?”
  先生的白衣已经变作红,他抬眼看着我,无力地摇头苦笑。他本来是不该到此地步的,他不过是个式神,这件事情全全与他无关。
  “对不起……虫子。”
  箭矢爆发的瞬间先生突然起身挡住我,我闭上眼抓住先生的后背向后仰去,围栏只到人腰,箭擦着我们射向远处,我抓住他的手坠下高楼。
  “先生是喜欢我的吧。”

  火光扑朔,黑夜如昼,月如白日。向下的风托起我,我感到手臂在变轻变长,火焰从上面生发。莫名的欢乐掩盖了我,我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欢乐。亲人的谎言,背叛,疼痛,突然变得很小,变得不值一提,而广袤的天幕变得如此可亲,它正向我伸出手来。
  我用爪子抓住了先生的琴,鼓动双臂,暴风在我身边掀起,如同我梦中的景象。
  我在飞高,远离那座寮,远离灯火通明的街道,远离京都。我终于想起了我是谁,终于想起了被那十几年囚禁抹消了的名字。如果你再祈求我,我便不来了!你配不上我,这里配不上我。我将要离开,我将要回去!
 
  十九日夜,京都,怪鸟作乱。
  一金翅巨鸟腾空而起,翼展覆半京,振翅之间掀起暴风,夷数十屋宇为平地。其衔一琴振翅东行,再无下落。

  先生,我们不再回来了吧。

         终了

评论(31)

热度(291)

  1. 共9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